半夏小說獨家發表

V7

謝淩是禦劍出行，青雲劍的劍身較窄，不方便搭乘多人，於是他來之前專門去了含光殿租了一只仙鶴代步。

宗門內圈養的仙鶴都生得高挑白凈，極其親人。池青薇剛走近，那只朱頂像花一般的鶴寶便低下頭看了她一眼，撲騰著翅膀轉過身，示意她爬上自己的背部。

“小師叔勿用害怕，仙鶴習慣了載人，不會壓彎的。”謝淩見池青薇看著修長纖細的鶴腿躊躇，溫聲解釋。

池青薇眨了眨眼，小心翼翼地靠近，仙鶴直接熟練地用翅膀把她托上了背脊，沒等她坐穩便展翅起飛。

“哇！”池青薇嚇到了，伸手攬住鶴脖，埋在了它羽白的背上。

很快，仙鶴到了一定高度後開始平直飛行，然池青薇剛仰起身，仙鶴朝她叫了一聲，驟然下墜。

她不敢松手，被風刮得瞇起了眼，至顛簸平息時才敢睜開，只見撲面的黃瑩花在谷底裏搖擺，臨近處仿佛只需伸手便可觸碰。

謝淩此時禦劍追了上來，仙鶴扭頭看了他一眼，突然加快了速度。

流淌的花海被氣流掀起了花瓣，霎時間芳香四溢。池青薇已經敢直起身來，她松開一只手往前一探，柔軟花瓣落在了手心，又在她松手時飛散，只餘下暖風簌簌從指縫穿過。

少年仙君遠遠地看著這一幕，將少女和花海映入了眼底，不忍打破咫尺的美好。

池青薇這一刻只覺天高風清，重拾起了從前被大狐貍背著在山間奔跑的快樂。

“謝謝你。”在鶴寶回頭時，她輕撫了下它的嘴喙。仙鶴叫了一聲，振翅飛回了高空。

謝淩長松了口氣。

少年仙君禦劍四平八穩，連鬢角都不曾散亂。他控制青雲劍與仙鶴並行，“小師叔，可有被驚到？”

池青薇搖頭，從鶴背上坐起：“我很開心。”

仙鶴有靈，仿佛聽懂了一般，仰頭高鳴附和。

池青薇笑了出來。謝淩的目光掃過她彎起的唇角，長睫微微顫栗，低眸移開了視線：“先前離去匆忙，未來得及道別。這幾日小師叔在曦和峰可曾適應？”

“一切都好。”宋照月說的沒錯，她來到沖虛宗之後會遇到很多人，見到更廣闊的天地，也或多或少會受到約束或是背負責任。

唯獨有一點，池青薇嘆息，“稱呼上還是不習慣。魚師姐、江師侄……特別是聽到你喊我‘師叔’之時，總覺得還是從前的‘池姑娘’順耳。”

謝淩微楞，池青薇已經接著道：“這幾日也沒能見到宋照月，路過含光殿也未見他身影。有空去萬丈峰，還得聽他喊我一聲‘師叔’才是。”

思及那方場景，池青薇不禁莞爾。

謝淩也忍不住微彎了眼眸，笑意觸及眼底，稍縱即逝：“按入門先後順序，宋兄也得喊我一聲‘師兄’。”

兩人會心一笑，言談間隔閡盡散。

半盞茶後，他們到達了無妄峰。仙鶴用翅膀把池青薇接下後，即時飛走，仿佛多一刻都不想逗留。

無妄峰與曦和峰面積不相上下，卻遠比曦和峰要冷清許多。沖虛宗內青山綠水四季變換，唯獨把無妄峰遺忘在了凜冬。山頂常覆霜雪，居處都以黑木搭建，看著仿佛天地相夾，只餘黑白二色的壓抑。

池青薇跟在謝淩身後，過松林拾階而上。冷風徐來，除了雪香，還有一股極淡的藥香。她訝異地擡眸，還未來得及說什麽，易旭出現了。

現任無情道主身著玄青色的法衣，橫眉冷目地立於殿前，身影瘦削高大，仿佛閻王殿裏的活閻王，可令風雪為之寂靜。

“師父，我把小師叔帶到了。”謝淩的腰背繃得更直了，拱手施禮。

池青薇與易旭對上了視線，低眸抱拳：“見過易師兄。”

“你還是稱呼我為‘易長老’吧。”易旭冷冷地轉過身，“隨我來。”

無妄峰同樣分了四院，分別為無執、無求、無念、無心。易旭帶領他們走入的是無執院的練功房，裏面空蕩蕩，只擺放了幾個蒲團，風過寒堂，內外並無溫差。

“勞煩易長老了。”池青薇規矩地在易旭跟前盤膝坐下，伸出手腕。

易旭瞥了眼滑落的手釧，掩下目中的不喜，擡起食指和中指搭在她腕上，開口道：“先前是由宗主為你探脈，只分了一縷靈氣，不會令你有痛感。一旦解封，渡劫期的至尊劍氣會在你經脈中肆虐，宛若割肉剜骨。”

池青薇點頭：“我明白的。”

易旭目光陰冷地盯著她，語氣凜然：“我可以幫你徹底封死這兩道劍氣，往後你便可在宗內安然生活，頂多是無法修煉。”

她有問晴道尊為師，所有人都會敬她幾分。只要她不出宗門，不惹是生非，便不會有性命之憂。沖虛宗要養個閑人百年，無異於九牛一毛。

“否則，”見她不曾退卻，易旭以為是自己說輕了，再問道，“疼痛會一直持續到你把所有竅穴打通之日。即飛升前，你都需忍耐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。如此你還要解封嗎？”

池青薇毫不猶豫：“我要解封。”

易旭詫異地揚眉，但幅度不大。下一瞬，他運轉功法，解開了謝淩當初設下的封印。

池青薇的眉頭瞬間擰緊，劇烈的疼痛和上湧的血氣讓她無法自抑地顫栗，一口血溢出了喉頭。

謝淩上前了半步，在易旭側頭掃來之時垂目退回原處，袖中的手不覺捏緊成拳。

“還不到百分之一的解封。”易旭的聲音寒涼，“堅持不下去及早開口，你還有後悔的機會。”

池青薇咬緊唇瓣，只覺內裏仿佛有千萬把細刃在淩遲她的血肉，不過三息，汗水已染濕了鬢角。

“我……可以！”少女不服輸地擡眸，明潤的鹿眼繞上了一圈淺色的金邊，堅毅生輝。

易旭瞥了她一眼，吩咐：“閉目打坐，引靈入尾閭關，和劍氣通下丹田。”

池青薇當即合目。因劍氣橫肆變相拓寬了經脈，靈氣入體比往日順暢。在功法的引領下靈氣聚集成風，快速通過了尾閭關，與闖入的劍氣匯合。

然匯合並非加成，靈風旋即被劍氣絞碎，經脈處又是一陣裂痛。

池青薇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，易旭漠不關心地開口：“馴服它或被絞碎，你只有這兩種選擇。”

一瞬間，池青薇腦海裏閃過諸多畫面，臨別前站在湖邊的大師父，對著她侃侃而談的二師父，把朝光交給她的三師父，不管她哭得多慘都繼續鞭策她爬坡的四師父，抱著她哭成淚人的五師父，白布遮目、滿頭銀發站在占星臺上的六師父，以及梅枝烹雪、為她倒上一杯清茶的七師父。

往事誠已矣，道存猶可追①。

她沈下心，重新聚氣再過尾閭關，毫無意外，靈風再度被絞碎。池青薇沒有猶豫，繼續引氣，一遍遍嘗試，直至這百分之一的劍氣被消磨得隱隱有低頭之勢。

她嘗試用靈氣裹挾劍氣，朝下丹田的竅穴而去。但劍氣不再攻擊，不代表會乖乖聽話。

“萬物生於靜而歸於靜。常能遣其欲澄其心，而心自靜神自清……②”易旭的誦經聲在寒室中響起。

池青薇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，引靈氣自行沖擊堵塞的經脈。內視之中化出了長高了一小截的小青薇，靈氣凝聚成她手中的鋤頭，不看天地日月，專心埋頭挖掘。

易旭松開了探脈的手。眼前的小姑娘面色慘白如紙，紅唇皸裂盡是被咬出的血痕，看著嬌氣脆弱，卻遠比他想象中堅韌。他睨向了一直低著頭的謝淩，眉頭蹙起，方要訓斥之時，池青薇這頭又生了變化。

在她潛心開鑿出縫隙後，劍氣竟自行鉆入把經脈拓寬。於是揮動斧頭的阻礙變小，她摸索到了引導劍氣的正確方法！

靈氣以池青薇為中心被吸納過來，形成了渦旋。

“不過練氣期，竟能有此動靜。”易旭的目光空了一瞬，漸而幽深。

而池青薇並不知曉自己得了誇讚。她已進入到內視階段，心無旁騖地沖擊下丹田的竅穴，渾然不覺時間流逝。

等睜開眼時，下丹田已通，修為至練氣三層！

她渾身宛若被涼水澆透，內熱外冷，不由地哆嗦。這時一件鬥篷至頭頂蓋下，謝淩玉雪般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。

“每通一個竅穴都需休息一段時間，溫養經脈。”少年扣住她的手腕，重新打下封印。

池青薇張了張唇，沒把覺得自己還行的話說出來。她擡眼看向堂中陰陽相合的“虛”字，恍惚了半晌才問道：“易長老呢？”

“師父去當值了，囑托我留下為小師叔護法。”謝淩解釋道，猶豫了片刻，伸手想把她扶起。

但池青薇連續被劇痛折磨了兩日，整個人仍游離在外，並未留意到他的動作，自顧自地撐起想站起。

孰料膝蓋剛支起便失了力氣，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，撲進了謝淩懷裏。

霜雪沁入藥香的氣味縈繞在她鼻息，眼前是少年捂得緊實的領口，皓白的長衣纖塵不染，青絲因晃蕩跌落到肩頭，玷汙那場高山雪。

池青薇迷迷糊糊地盯著那縷發絲，筋疲力盡的身體想把她拉入困倦，她極力要清醒，最後伸手捉住了那縷青絲，與它一同墜落。

謝淩僵直地維持披衣的動作，半跪在地上。少女柔軟的雙臂虛攬住他的頸項，在他腦後交叉環繞。溫熱的呼吸吐納在他領口上方唯一露出的一小片肌膚處，在冰天雪地裏讓他感受到未有過的燥熱。

“池姑娘？”喉結滑動，他繃緊了下巴不敢動彈，低聲輕喚。

胸前的少女沒分毫回應。

謝淩等了片刻，察覺到她的手越來越冰冷，下定決心，擡手把她攬入懷裏，另一手穿過腿彎把人抱起，向門外走去。

①張九齡《驪山下逍遙公舊居游集》

②改自《清靜經》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